“世界菌草之父”和他的援外兄弟

“世界菌草之父”和他的援外兄弟

钟兆云

 

2021年11月21日，《人民日报》头版头条的大标题引人注目：“我就派《山海情》里的那个林占熺去了”，肩题是“微镜头 习近平总书记出席第三次‘一带一路’建设座谈会”。大标题的话是习近平总书记亲口说的，是他当年担任福建省省长时，向来访的巴布亚新几内亚东高地省省长介绍菌草技术，并派出了林占熺。

林占熺之所以能作为艺术原型出现在电视剧《山海情》里，也是因为总书记在福建工作期间派他参与影响深远的扶贫项目“闽宁协作”。

两次派遣，玉汝于成。菌草技术漂洋过海，为世界脱贫减贫、保护生态环境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中国方案，而党的二十大代表林占熺与胞弟林占森20多年从事菌草技术援外，恰也书写了一部援外《山海情》。

 

兄弟同心，前仆后继

2021年正月初五，北京小学生彭御哲的信，给国家菌草中心首席科学家、福建农林大学教授、“世界菌草之父”林占熺送上致敬。信中写道：“我很高兴在春晚上看到您。您发明的菌草让全世界很多人摆脱了贫困，走向幸福。您无愧于‘时代楷模’，我很钦佩您。2018年占森爷爷带我参观了斐济菌草项目，让我记忆犹新。我要努力学习，长大以后成为像您一样的科学家！”

信中提及的占森爷爷，乃林占熺的五弟，年过六旬，春节期间还在南太平洋岛国斐济看守菌草基地。78岁的林占熺亲笔给祖国的花朵复信末了，忍不住和五弟越洋视频，一声“想家吗”刚出口，双方竟无语凝噎。

连林占熺都没想到，这个被临时“抓差”的五弟，自1998年跟随自己远赴巴布亚新几内亚（以下简称巴新）开展菌草技术援外，在南太平洋岛国和非洲最艰苦的地方前后耕耘了24个年头，建起全球三个最好的海外菌草示范基地，中间只回来过了三次春节。

五弟完全是被“逼上梁山”的，起因是六弟占华殉职。

20世纪80年代初，林占熺辞官从事“以草代木”栽培食用菌的科研，发明出菌草技术并获国际金奖，谢绝国外重金买断专利，而坚定地将其用于扶贫事业。六弟研究生毕业后，毅然放弃公务员身份，甘做长兄的左膀右臂，却不幸在扶贫第一线因高压锅炉爆炸而身故。

这让林占熺的心犹如寒冬枯草、覆霜白雪，简直想跳楼蹈江，一了百了！妻子含泪抚慰，并搬出他当年留在笔记本上的话为他提振精神：“如果需要为共产主义理想而献身的时候，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！”那是他1966年大学期间入党第二天，在笔记本上落下的铮铮誓言。

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，哭得好伤心，却也反过来安慰他：“如果不是共产党领导老百姓取得了胜利，别说没有我们的今天，你们六兄弟可能都得战死沙场，你六弟算是为国捐躯……”

出师未捷先折一臂，林占熺不得不请当过小学代校长的五弟占森当“递补”。明白菌草事业的意义后，林家上下都全力支持。两个侄儿在六叔坟前发誓，要继承他的遗志，跟着大伯冲锋陷阵。

没料到，父亲因悲痛而积郁成疾，一年后撒手西去。两年内连失两位至亲，作为全国十大“扶贫状元”之一的林占熺受到致命打击。汹涌的眼泪流干后，他找到入党时的笔记本，在那段敲金击石的文字下重重地补上一句：“你忘记了共产主义理想吗？”

1994年菌草技术被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列为“中国与其他发展中国家优先合作项目”后，翌年被国家外经贸部列为援助发展中国家技术培训项目、1998年起被中国政府列为援助巴新项目……他要让这株与众不同的“中国草”挺立着走向世界。

1998年7月，林占熺受命带四人小组远赴巴新，临行前一名队员因故无法成行，经组织考察，就替补上了已有经验的林占森。

 

孤身留守，援外样本

1998年9月中旬，巴新任务艰难完成，一行人回国的机票已定，中国驻巴新大使却急急来找林占熺，提出三个千万：项目千万不能中断，技术人员千万不要都回去，今后一年四季千万都得留人！还说这是国家需要、外交需要、对台当局斗争需要。

援外领域“不见硝烟的战场”突然摆上台面，林占熺不禁感到有些棘手，专家组各有任务，唯一能机动的便是林占森。面临艰难选择，他希望弟弟能顾全大局留下，甚至为此下过狠心，但在这个疫病流行、充斥原始野性的岛国，遭遇“黑旋风”剪径时的刀尖在眼前寒意未消，分头行动中五弟因意外而一度失联带来的煎熬还心有余悸，使得那些原本呼之欲出的话语，却在唇齿间纠缠。

弟弟看出了哥哥内心的矛盾，主动表示：“国家利益至上，我留下，也算是替您吧。”林占熺咽了咽口水，语气艰涩地说：“你能留下最好，但要做好一个人长期坚守的打算，还有，一定要注意安全！”

林占森算是体验了一回古时流放的滋味，没人讲话，在虫咬鼠啮般的寂寞中，不仅要坚持下来，还要把援助任务优质完成。

翌年初夏，林占熺再次跨洋出海来到巴新，当地百姓取名“中国草”“林草”的菌草一派生机，长出的蘑菇如花朵般，他发明的“旱稻宿根法栽培技术”也试验成功——那是他代表中国送给巴新的又一重礼，从此结束欧美专家断言东高地省无法种稻谷的历史。

旱稻的开镰收割，不啻于在南太平洋上空放了一个“卫星”！也正因为菌草、旱稻技术的无私援助，赢得了巴新朝野的情谊，让台湾当局的“金钱外交”瞬间破产，新组成的巴新政府16天后就宣布撤销与台湾当局“建交”的错误决定，恢复与我国的正常外交关系。

2006年7月，林占熺率队来到“千丘之国”卢旺达。

巴新的项目在8年苦苦坚守中已上正轨，林占森第一时间被调来攻坚。

卢旺达的居住和工作条件匪夷所思，中国专家们克服难以想象的艰苦，在首都基加利市郊建起了菌草、旱稻种植技术示范推广基地。

协助哥哥打下前站后，林占森依旧受命孤身留守，为了让菌草中心如期动工尽快产生影响，他不停不歇，累乏了也不当一回事，直到站不住了，才被送到医院，原来得了疟疾！林占森4天暴瘦5公斤，要不是大使馆高度重视，找来有经验的医生紧急处置，只怕凶多吉少。他一直不敢让家人知道，怕他们在万里之外牵肠挂肚。

中国驻卢大使馆举办援外人员摄影展览赛，林占森被偷拍下的一张照片荣膺一等奖。

照片中，他卷裤脚打赤脚，泡在水田里向卢旺达农民传授旱稻作业。使馆领导在表扬他和当地农民打成一片时，也提醒他今后要穿上长筒雨鞋，因为赤脚在非洲容易诱发虫类传染病。他却毫无顾忌，笑说这也是“上梁不正下梁歪”，占熺老师就是经常打赤脚，有次在旱稻地卷起裤脚还到处跑，大使馆只要能说服占熺老师今后不带这样的“好头”，我保证有样学样。

参观摄影展的卢旺达官员听了照片之外的故事后，深深感动。卢旺达总理哈布姆兰伊心生敬意，号召卢旺达农业专家和技术人员向中国专家学习：“脱掉鞋子，到田里去，脚踏实地指导村民，在全国推广中国菌草技术！”

 

“不见去年人，泪湿春衫袖”

莱索托、南非、中非……一株株青青的中国草，越过高大巍峨的国门，浩浩荡荡在世界掀起此起彼伏的绿色旋风。

人手不够，林占熺只能一次次把亲人派往国内外最艰苦的地方。2003年，从新加坡国立大学毕业的大女儿林冬梅放弃绿卡回国助力；继而，小女婿从公司辞职，在黄河边沙漠地种草一晃8年，在内蒙古乌兰布和沙漠种出了绿洲……

2014年9月，林占熺带上已熟知菌草技术的侄子林良辉驰援斐济，叮嘱他要向五叔学习，多积累一些援外经验，今后好有个接班人。

在斐济一个稀松平常的晚上，辛苦多时的叔侄难得在房间里忆苦思甜。林占森忽问：“良辉你和家里人不会恨我吧？”他说的是10年前三哥、良辉父亲从生病到去世，他都不在场，直到第二年秋天回国才知此噩耗。

“这也不能怪五叔，是大伯让我们合伙瞒着您的。”林良辉说。

其实，林占森那些年被瞒下的事不少，为的是不让他分心、添堵，影响援外。天大的遗憾，永难弥补的痛失，还是三哥病逝。

2003年，林占熺带着林占森正前往福州机场，忽闻三弟已从老家出发来福州治疗肝病，却因已和巴新方面约好时间、援外涉及国家声誉而不能更改航班。难过之余，他叮嘱妻子带三弟看医生，代垫医疗手术费。林占森留守巴新期间，牵挂三哥的病情，打回越洋电话问询，春节时连打几次电话要给三哥拜年，可家人不是说还在休息，就是说去女儿家未回。2004年秋，林占森回国休假，哥哥见面后神情异样地说：“现在可以跟你讲一件事了……”原来三哥已走一年多！林占森号啕不已，真可谓“不见去年人，泪湿春衫袖”。

这些年，留给林占森的遗憾实在太多了。

林占森在卢旺达差点身死之事，虽时过境迁，却仍听得亲人忍不住哭了，感慨中问：“您为什么要这么拼呢？”

林占森温温不作惊人语：“人这一辈子很短暂，能有机会参加援外，为国家做些工作尽点力，减轻你们大伯的一些压力，既是责任，也是光荣……”

 

仰仗和感谢，还有后来人

2018年11月13日，巴新东高地省戈罗卡菌草旱稻示范基地一片喜气洋洋，林占熺与专家组同百余名巴新各界代表人物，共赴“福建—东高地菌草一家亲”盛大活动。

人们记不清“菌草爸爸”到巴新究竟多少次了，却知道他是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派来的，带着菌草技术，带着弟弟和女儿来造福巴新人民。

林占熺欣慰中也无比谦和：“仰仗后来人，再创新高！”

在向世界宣布要把东高地省打造成世界样板、提前实现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目标时，林占熺和弟弟及团队在巴新艰苦创下的多个世界纪录，其实早已掀动南太平洋的波涛：巨菌草产量第一、旱稻产量第一、旱稻宿根法栽培收割次数第一。这个国家，因此前所未有地为菌草、旱稻而8次升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！

2021年8月9日，林占森回国复命。新冠肺炎疫情正紧，隔离再隔离，他在20多天后才跨进久违的家门。那些年几次回家，不是这个亲人故去，就是那个好友离世。岳父岳母年年都养鸡喂兔，一拨一拨地等他回来吃。可岳父走时，他在卢旺达，家人“好心”地为他封锁了消息；岳母走时，他在斐济，妻子和她的兄弟姐妹都“串通”好了，他还是浑然不知。不曾料想，他这次回来数天前，又逢哥哥的岳母过世！

正在北京筹备国际菌草会议的林占熺匆匆赶回老家奔丧后，强忍悲痛，如期现身国际会议，郑重宣布：“非洲发展菌草业普遍存在的问题，我们能够提供成熟的解决方案……”

谁会怀疑中国方案呢？闪光灯下的明星——联合国授予的这位“国际生态安全科学院院士”，连着黄黑白肤色被催发的晶莹泪花，聚光且聚焦，可他心中更有无限星光，要把梦想照进现实，照耀远方，照耀世界。

9月2日，“菌草援外20周年暨助力可持续发展国际合作论坛”在北京召开。凑巧在这天，林占森踏进了家门，照菌草团队的话来说，国家用一场盛会来迎接无名英雄的回家！他赶紧纠正：是致敬林（占熺）老师！

妻子的紧紧相拥，让林占森感到亏欠家人实在太多，无以回报。

林占熺从北京带着巨大的荣誉归来，开口就说：“这些年真是仰仗占森啊！要是没有占森，菌草援外事业要大打折扣。”任占森如何低调地躲在背后，他都不忘给记一大功。

“不不，倒要感谢大哥给我为国效力的机会。”林占森话到这里，望着长兄，真心地说，“平时很少向您说谢谢，因为觉得这样太过于官方。”

看到弟弟脸和手上的斑点近年突增，林占熺无比关切地说：“还得去查查原因，回国了就好好休息。”

林占森谈了近期陪伴和“补偿”家人的打算后，看着大哥说：“今后如有需要，随时听命调遣。”

哥哥蔼然地笑了。其实不需要弟弟请命，他都已把菌草国际培训班的授课给弟弟排上了，今后，菌草团队又有了一个会用英语教学的“林老师”。

“丢掉一条命，断了两根肋骨，遇上几次鬼门关，苦了一家四代，还好有后来人……”由菌草精神言及自己与家人，林占熺不免动情和伤感。

 

摘自《家庭》2023年3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