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和150000:广州罕见病女孩郑善元与父亲的八年

时间:2023-06-15



 

20岁那年,广州女孩郑善元第一次感觉到世界的不同。在北京做完肺动静脉瘘封堵术后,电视里正在播放登山运动员攀爬高峰、缺氧气促的画面。她恍然发觉,过去许多年仿佛就像这样,在“高原”中艰险度过……

与轮椅相伴了8年的她,在父亲的坚持与陪伴下,不仅打破了“植物人”的医学宣判,还获得了香港中文大学的硕士学位。

 

“生命的三天”

冬日的阳光照射进屋内,郑善元躺在地垫上,认真练习翻身,感受呼吸变化。母亲黄建军端来一杯水,俯下身子把吸管伸入女儿口中。床边放着一只橡皮小虎,这是女儿和父亲郑文杰的“信号”,女儿捏响它,郑文杰便知道,善元在叫他了。他走进卧室,拉着女儿的手,一步一步走向轮椅,扶着她的胳膊,让她轻轻地坐下去……再次直起身时,郑文杰的腰已经疼痛难忍,累得不停喘息。

轮椅上的郑善元眼睛明亮,脖子上气切的印记,还显示着和疾病搏斗过的痕迹。女儿生病后,一家人已经相互搀扶着,走过了8年……

小升初那年体检时,郑善元肺部被查出异常,最终被医生确诊为肺动静脉瘘。这种先天性疾病的发病率约五万分之一,郑善元所患的弥漫性肺动静脉瘘,则是其中最为少见的一种。散布在肺间的异常血管,直接将肺动脉、静脉连通,未经肺泡氧合的低氧血,流向肺静脉在体内循环。她的身体饱受缺氧困扰,咯血、晕厥不时袭来,严重时生命也受威胁。

那时,除了运动后容易头晕气喘,郑善元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。她5岁半学弹琵琶,初中就考取了琵琶9级。郑文杰曾是暨南大学生命科学技术学院教授,郑善元从小爱翻爸爸的书,对生物有朦胧的喜欢。在华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读书时,她到广东德庆盘龙峡调查苔藓多样性,赴美国参加“跨太平洋绿色行动”生物考察,想要将生物作为未来的志业。

随着年龄增长,郑善元肺内的异常血管也在悄然生长。高考前,她对环境开始变得敏感,阴雨灰霾天气会头疼,嘴唇和指甲常常呈紫色。20岁那年,郑善元在北京第一次接受肺动静脉瘘封堵术。手术后她经历了人生中短暂的美妙时光,困住身体的缺氧感消失,头脑清明,呼吸轻松。2011年,她放弃华南理工大学本校保研资格,拿到香港中文大学录取通知书,生命科学专业硕博连读。

在香港学习的第二年,郑善元开始不时感冒发烧,少量咯血。2013年冬天,郑善元休假回家,突然再次咯血,120救护车送到医院,醒来后的善元在医院头晕摔倒,留下了永久脑损伤痕迹。

第二次肺动静脉瘘封堵术后第8天,郑善元毫无预兆地大咯血,被送到icu气管插管,上呼吸机抢救。这一次,女儿没有像以前一样很快醒来。医生告诉郑文杰,郑善元的大脑高度异常、弥漫性损伤,即使醒来,也可能无法说话行动,甚至会失去记忆。

郑文杰强忍着悲痛,给女儿按摩放松,每半小时翻一次身,盯着打针换药……“如果要哭,我的眼泪早就哭干了。”大多数时候,郑文杰表现得平静克制。一次,一位男护士在为郑善元吸痰时,她突然面色发黑双手握紧,血氧饱和度直往下掉。郑文杰意识到不对,赶紧喊人抢救,所幸有惊无险,但稍有起色的病情再次回落。郑文杰担心护士被责备,特地解释:“我在场看了,他们都很爱善元,我想来想去,到底还是善元的磨难未尽。”

晚上,从医院回到家,郑文杰用腰撞墙缓解僵痛,平时很少碰烟的他,坐在阳台独自抽烟,沉默思索。“我只想善元生命的三天,昨天、今天和明天,今天情况稳定或比昨天好转,就可以期待明天,再遥远的事情都不敢想,没法想象。”

 

重新活一遍

郑善元尚未完全醒来的时候,医生曾宣布,最好的结果就是植物人。但面对女儿,郑文杰坚信,“生命永远存在奇迹。”

郑文杰觉得,女儿听得见。黄建军在床边为女儿背诵《心经》,念到错误的地方,可以看见郑善元在微笑。病房外刮风打雷,她会害怕地抽搐。即使在医生看来,当时郑善元的大脑皮层功能无法对外界作出反应,但这足以给这对父母安慰——他们也许能唤醒女儿。

有时,郑善元表现得躁动不安,全身绷紧,双手拍打,猛地踢脚。郑文杰用棉签蘸上盐水,在女儿唇边润湿,她突然咬住不放。“善元,你有什么问题,如果我说对了,你就松开。”郑文杰一个个问,不出3个问题,猜中后,郑善元果然吐出棉签,他赶紧找护士帮忙解决。

郑文杰想用更多的声音“刺激”女儿,给她放老师演奏的琵琶曲,亲朋好友也帮忙录制各种声音。医院成立了治疗小组,请来国内专家会诊,郑文杰听着不同的意见、惊险的判断,艰难地参与定夺每一次的治疗方案。

进入icu第28天,郑善元终于睁开眼醒来。郑文杰带着哭声给妻子打电话:“善元醒了……”第35天,善元被转入神经内科病房,又做了一次脑电图和脑部ct,跟随医生的指引眨眼,侧身。郑文杰永远记得,整个过程结束后,医生尖叫起来,脑电图结果完全正常,ct里脑部不同区域也在恢复。“在医生看来,这算奇迹,科学没办法解释。”

很长时间后,郑善元真正清醒时,仍然记得病床边的那些声音,她只是不能回应。她说,在极端无助的时候,父亲那根蘸湿的棉签,就像生命的甘露。

醒来的世界,变了样,郑善元看不见远处,医生拿着彩色的公仔在眼前晃,她没有任何表情。刚经历生死搏斗的身体,还在缓慢地重生适应。郑善元的记忆时断时续,有时突然吵着要和爸爸讨论学术问题。她身上的管子逐渐被拔除,曾经和呼吸机连接的气切管也被摘掉。重新训练舌头和口腔功能,郑善元慢慢能说一点话,模糊的视力也在恢复。

但身体的一部分还是被改变了,无论郑文杰怎么按压郑善元的腿,她都毫无知觉。这次脑损伤留下后遗症,郑善元右半边身体瘫痪,无法再行走,甚至无法坐起来。醒来的短暂喜悦,被更沉重的现实代替——如何让女儿再站起来?

郑文杰忍着腰疼蹲下,妻子坐在地上,在两边不停地给女儿搓脚底活血。当康复床被一点点摇直到90度时,郑善元“站”了起来。康复医生则在旁边测试,问她,“苹果是什么形状?”“香蕉是什么颜色?”这样的训练每天持续1小时。

郑善元的右手不受控制,总是抓紧,难以放开。感受到身体的变化,善元曾痛苦地想过,宁愿从未醒过来,“我什么都做不了,想走到那边跳楼都跳不了。”孩子的苦难,在父母身上加倍,郑文杰将悲痛藏在心底,努力给女儿描绘希望:“善元,你看现在你是躺着的,以后就可以坐着,可以离开病床,可以离开医院……”

医生说,康复需要能量,郑善元就逼着自己多吃饭;在床上翻身,肌肉僵硬难受,她也坚持做完100个。医生用针灸治疗郑善元的右手,从手臂到手指,长针扎进去,行针后拔出,胳膊和指缝间留下细密的黑色针眼。一针下去,有人痛得叫出声,她从未露出难色,“只要能弹回琵琶,我什么痛都能忍。”

很多时候,郑善元觉得自己重新活了一遍。那些一点一滴的进步被视频记录了下来:第一次能坐起来,穿上矫形鞋,纠正外翻;第一次用左手刷牙,吃饭;第一次扶着助行器,爸爸在后面保护着,走出一小步……郑善元的病房里总有笑声,医护人员也被感染,有护士圣诞节送来苹果,有烦心事找她聊天。但郑文杰心里明白,这是所有照顾女儿的人,为她苦心营造的环境,“如果没有这份乐观,我们和她都扛不下去。”

郑善元常常坐在轮椅上,在病房窗边望着爸爸乘校车回校,一天又一天。2015年春节,一家人回家过年。第二年冬至前一天,郑文杰如愿接女儿出院。

 

人生的大考

郑文杰从没想过,人生竟迎来这样一场大考。他说:“我唯一的理解是,上天要改变我们的人生历程,也许我们应该寻找另一条轨迹,作为生命的强者,就是要敢于面对一切,在现实面前不断往前走,用另一种心态对待命运跟公平。”女儿生病后,郑文杰受到不少责备,“女儿身体这样,还要让她冒险去读博士,真是望女成凤。”实际上,从确诊那天起,郑文杰就告诉女儿要“慢”,避免给她压力。

郑文杰不得不向女儿提出,暂时放弃博士学业。导师接到电话时沉默惋惜,但结合她的学业表现,帮她申请了硕士学位。2018年1月,善元通过硕士毕业论文答辩,远程论文答辩时,视频接通的那刻,香港中文大学的老师们不约而同地鼓掌。父母陪郑善元重返香港,参加她的毕业典礼。善元穿上了学位服,高兴地上台合影。回到以前的实验室,被同学们带上山顶,一切是那样熟悉,只是这次回来,她坐上了轮椅。实验员抱着她流泪,反倒是郑善元微笑安慰。郑善元把眼泪藏了起来,返程的车上,她眼眶湿润,“好像做了一场很好很开心的梦。”

在郑文杰看来,女儿的这场大病,对自己是“再教育”。“当一个人躺在床上,身上插满了管子,人生的尊严是什么?生命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。”郑文杰请辞了原来的职务,“为了她我可以放弃其他的一切,包括我原来对专业的热爱、研究生院院长的岗位,这就是作为父母的行为。”

郑文杰把所有心思转移到帮助女儿康复上。郑善元出院后,郑文杰带着女儿到广东肇庆、上海求医。上海的一位康复师对郑善元有帮助,郑文杰转换思路,学习理解他的理论,为女儿寻找新方法,甚至走在了现有康复医疗手段的前面。

如今回忆起来,郑善元已经难以说清,这些年康复路上的疼痛、曲折和反复,但所有的努力都被身体记下:以前她右脚外翻站不稳,夏天光脚在地板上练习,后来脚掌可以放平触地;右腿也渐渐有了力量,被父亲牵着手在家里能缓慢步行;右侧肢体的肌张力逐渐消除,手脚不再总是抓紧。

就在似乎看到希望之际,郑善元又一次病倒了。脆弱的肺部不能支撑高强度的康复训练,她因肺部感染入院抢救,医生紧紧按住氧气鼻面罩,郑文杰拼命地帮她按脚放松。郑善元止不住地抽搐,前所未有地恐惧,一度觉得撑不下去了。2022年,郑善元突然全身水肿,因肺动脉高压引发一系列生理指标混乱,严重贫血、肝淤血等,在医院输血治疗。此后,郑善元看书用脑时要吸氧气,站立行走能力也不如之前。

2022年11月,郑善元申领了残疾人证,伤残等级二级。“我们先接纳身份,以后也可以撤掉。”爸爸安慰她。郑善元也没有气馁,“很多人在帮助我,其实我很幸运,很感激。”为了降低心肺的负荷,郑善元所有康复训练都是坐着或躺着进行。郑文杰的本子上记满了女儿每天的血氧饱和度和心率值,训练后她的血氧在稳步上升。父女俩又看到了希望,父亲还计划将这些数据未来以研究成果形式发表,“这么多人在帮善元解决问题,我们积累的东西也应该能帮助更多人。”

想起不久前,还有医生提起,郑善元的身体恐怕未来只有做肺器官移植,郑文杰只露出一瞬黯然的神色,马上又强调,“我对善元有信心。”像过去8年一样,他依然信念坚定。这位父亲将继续用爱、坚韧和智慧,带女儿走出困境,完成人生的站立。

 

摘自《恋爱婚姻家庭》上半月4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