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尖子班排名倒数，是种什么体验？

 

每天行尸走肉般活着，整个人很麻木，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情绪，没法兴奋，没法专心，根本学不进去

一见面，我就感觉小黄的状况不好——十六七岁的年纪，却眉头紧皱、心事重重，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朝气。

坐下后，他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。

我在市重点中学读高二。上高一时，我的成绩还可以。在分班选拔考试中，我没考好，但是为了我的前途着想，我爸还是托关系把我送进了实验班。这个做法现在看来，不知是为我好，还是害了我。因为班里高手如林，我学习跟不上，除了语文成绩好点外，其他各科都是排名倒数，我非常焦虑。在学校，学生拼的就是成绩，成绩不好，一切拉倒。所以，我也没有什么朋友。父母还不体谅我，常常对我冷嘲热讽，说高考我要能考上本科就是“祖坟冒青烟了”。总之，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家，我都活得很压抑、憋屈。结果，一年内，我从开朗热情变得消沉麻木起来。

雪上加霜的是，前段时间最疼我的奶奶去世了。我想参加她的葬礼，但是妈妈说疫情防控期间，外面病毒多，不让我去。

这之后，我开始产生幻觉。一天，放学路上，我无缘无故地晕倒，幸亏被同小区的熟人碰到，把我送回了家。此外，我还变得很偏执，明知这件事情做不好，却还是一遍遍地去做，结果一次次地被打击。

感觉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之后，我求助过学校的心理老师，没用；我又去医院的心理科看过，医生说我有抑郁倾向，但是没有发展到抑郁症的程度。他劝解了我一番，没开药，就让我走了。回来后，我感觉我的注意力进一步分散，现在已经很难集中精力看书、学习了。

从去年冬天开始，我渐渐感受不到任何情绪。我对我妈说了自己的情况，她说我压力太大，休息休息就好了，并帮我办了休学手续。在家的头一个月，我整天躺在床上，一动也不想动。父母不理解，言语中表现出对我的失望。我也感觉自己整天躺着不行，就勉强来到户外，可依然没有办法对外界事物提起兴趣。后来我转学了，并开始尝试暴食或断食，想找到一些感觉，却又都失败了。如今，我每天行尸走肉般活着，整个人很麻木，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情绪，没法兴奋，没法专心，根本学不进去。

我很想走出困境，希望您能帮帮我。

 

为了提高学习成绩，“拔高”进入尖子班，风险很大。如果不进实验班，而是待在更宽松、压力更小的普通班，小黄的心理或许会更健康

从小黄的讲述中，我感到他有两大问题：一是挫败感，二是孤独感。

小黄原本成绩不错，可进入实验班后，却成为班里成绩排名倒数的学生。他对此非常焦虑，却无力改变。爸爸托关系将他送进实验班，本以为对他的学习有帮助，其实是在挑战孩子的心理承压极限，结果适得其反。周围高手如林，他的真实水平在那儿摆着，失败的次数多了，他自然会有强烈的挫败感。为了应对受挫的无助，心理应激保护机制启动，小黄认为“成绩不好，一切拉倒”，因为这样，他就能接受挫败的打击了。然而，这也让他深陷自卑，而自卑又严重影响了他的人际交往。

小黄托关系进班，本来就觉得低人一等，如今成绩垫底，更加没有信心交朋友。没有朋友的他，内心非常孤独。

对青春期孩子来说，同伴关系最重要。因为在这个阶段，青春期孩子需要从同伴反馈中形成清晰的自我认知。然而，孤独的小黄没有办法得到同伴反馈，也就没有办法建立一个客观、清晰的自我，最终他靠想象建立了一个“自卑的模糊的自我”，并因此感到压抑。

说实话，为了提高学习成绩，“拔高”进入尖子班，风险很大。对抗挫力弱、内向敏感的孩子来说，“宁当鸡头，不做凤尾”才是正确选择。如果不进实验班，而是待在更宽松、压力更小的普通班，我想小黄的心理或许会更健康。

小黄说自己没有朋友，是成绩不好导致的。但我推测，他之所以没有朋友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主动放弃了交朋友的权利，因为他感觉自己很差劲，不好意思接近同学。

青春期孩子，容易以偏概全。小黄也是。其实，再过几年，等有了社会阅历之后，小黄就会发现：朋友，不是靠学习成绩来维系的，而是靠共同的兴趣爱好、有过互助的经历而结交的。相比分数，真诚、热心更容易赢得友谊。一个孩子次次考试都第一，性格却自私冷漠。开始，他的好成绩可能会吸引一些朋友，但是这些朋友最终会因为他的自私冷漠而离他远去。所以，不要以为学习成绩能够涵盖生活中的一切。

此外，奶奶去世，小黄失去了最后的心灵依靠。而妈妈阻止他见奶奶最后一面，让他的情绪进一步受到压抑，导致此后他出现幻觉，无缘无故晕倒。

我对小黄说：如果你因自己没能见奶奶最后一面而愧疚，不妨换个方式和她告别。比如给她写封信，把你的悲伤、不舍和思念用文字表达出来。等你把内心情绪倾泻出来后，你就会感觉轻松一些，痛苦也会减轻一些。因为说出来就是一种宣泄。另外，不要怨妈妈，相信妈妈是觉得你还小，不想让你经历丧葬之事。她是好意，是出于对你的爱护，要理解她。

小黄含泪点头，说回去就给奶奶写信。

 

为不良情绪找一个宣泄的出口，让身心觉得“危险已经过去”，这样情感系统才能被重新激活

接着，小黄问为什么他感受不到情绪，整个人昏昏沉沉的，很麻木。我告诉他，原因是这样的——

因为缺少家人和朋友的关爱，他内心孤独、情感压抑，而这些负面情绪由于缺少宣泄渠道，被他压抑到了潜意识中，最终转换为生理疾病。

心理问题导致生理问题，是很常见的。只是有些人会有躯体化症状，比如头疼、胸闷，而有些人的表现是“感觉钝化”，即感受不到情绪。这也可以理解为“心灵的呼唤”，是为了得到关注、肯定和接纳的呼唤。

人遇到刺激，会有应激反应。而人的身心秉持“打得过就打，打不过就跑”原则，当既打不过也跑不了时，人就会僵住不动，直到危险过去。小黄现在就处在僵住的感觉、钝化的状态，而这也是他最近一年感受不到任何情绪、失去生活热情的原因。

他做过努力，比如转学、暴食、断食等，但是都不起作用，原因是他需要先做一件事：找到一个出口，把内心积压的不良情绪宣泄出去，让身心觉得“危险已经过去”，这样他的情感系统才能被重新激活。

怎么找到宣泄不良情感的出口呢？我建议他唱歌、呐喊，也可以写日记倾诉心事。

我还教了小黄一个“自我对话”的方法：每种情绪在身体里都有相应的位置，当你感到有压力或者身体不舒服时，先静下来，感受自己的身体，跟身体进行连接：“此时，我很痛苦。”接着告诉自己，“痛苦是生活的一部分，我不是唯一有这种感受的人。其实，每个人都在生活里挣扎，他们挣扎时，也会体会到我的这种感受。”然后手抚胸口，感受手的触摸，温柔地劝慰自己：“我知道你不容易，我要好好地对待你。”最后回想一下，在实验班时，让你最焦虑、最压抑的事是什么？这件事也许就像一根鱼刺扎在你的心里，不显眼却让你痛苦不堪。找到这件事，然后和它说再见：“我知道，这是你对我的提醒，谢谢你。现在，我要拿回我原本的力量，不再受这件事困扰，我要重新出发。感恩一切，再见。”

这种自我疗愈方法，一开始做起来也许有点难，但是习惯后，对宣泄不良情绪有很大好处。

 

如果小黄的父母能够主动回应他、尊重他、接纳他，让他感受到家庭的爱，那么就可以帮他化解很多负面情绪

每个班级都有成绩垫底的孩子，难道这些孩子都会出现心理问题吗？当然不是。

小黄的挫败感、孤独感之所以这么强烈，是他头脑中“学习至上”的错误认知导致的。

心理学认为，很多负面情绪不是因为负面事件而产生，而是因为对事件的认知和评价而产生。就是说，遇到不好的事情，如果换一个角度去思考，产生的情绪就截然不同。比如，同样是成绩不好，有些孩子就会认为，我虽然成绩不好，但是我的篮球打得好；或者我篮球打得也不好，但是我颜值高、长了一双大长腿，而依然自信满满。

反观小黄，他把成绩看成了天，觉得“成绩不好，一切拉倒”，这种认知的形成，恐怕和他的家庭有关。

父母托关系把他送进“高压环境”，在他难以应付时，不仅不出手相助，反而取笑、贬低他，实在不应该。而这也说明他们心理知识匮乏，认知存在很大局限。

另外，小黄用“偏执”形容自己，这让我感觉他对自己要求严苛。我推测，父母对他期望很高，可亲子之间却缺乏爱的流动，结果孩子把家长的高期待，内化成对自己的严苛。如果小黄父母能够主动回应他、尊重他、接纳他，让他重新感受到家庭的爱，那么就可以帮他化解很多负面情绪。

所以，我建议小黄除接受心理疏导外，还要做两件事：1. 让父母带他再去医院做一次详细检查，甄别一下他心理疾病的层级，看是否需要进行药物治疗。2. 看父母有没有意愿参与咨询。错误认知是小黄致病的根本原因，小黄要想走出困境，父母和他都要重塑认知。

我想，小黄的父母是爱他的，但是由于认知存在偏差，目前可以给予孩子的有限。如果他们能够意识到这一点，愿意改变，那么对小黄的心理康复将会非常有益，同时这也是他们自我成长的契机。

我期盼下次他们能和小黄一起来访。

 

摘自《妇女生活·现代家长》2023年2期